近日,一篇自媒体文章质疑山东临沂第四医院网络成瘾戒治中心使用2009年就已经被卫生部叫停的“电休克治疗”方法治疗网瘾。用电击的手段“治疗”网瘾少年,这真的有用吗?一名南京高二的学生也曾经历过这种“电击”治疗,而更让他恐惧不安的是,他的父母即将再一次把他送进这所治疗中心,继续采取一些“不为人知”的治疗手段对他进行治疗。
接受“电击”治疗的孩子
职业“电竞”理想遭扼杀反抗的代价有点大
阿明(化名)是南京一所省重点中学的高中生,个头很高。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接受采访的那天,一群和他相似的孩子组成了中国战队Wings Gaming在西雅图拿下了游戏DOTA2国际邀请赛的冠军,“电竞”这个行业正在变得越来越热。
阿明说他在《英雄联盟》里段位曾是电信一区最强王者,这让他有足够的自信去打职业电竞。但这个决定在家里遭到了巨大的反对,父母将之视为“骗人的邪路”,虽然早在2003年,国家体育局就把职业电竞列为第99个体育项目。
反抗的代价是失去自由。阿明说父母找了两个亲戚,说带他去旅游,从南方到山东,车直接开进了临沂四院的网戒中心。
这是一个封闭式的住院部。紧挨着四院的白色大楼里,网戒中心占据着二、三两层。搭乘电梯无法直达,需要通过一扇楼梯间铁门,得到看守的家长允许后,再通过一道铁栅门,才能进入网戒中心住院部的走廊里。
每扇窗户都安装了金属防盗窗。在另一个楼梯间,一张绳索结成的大网封锁了二楼通往一楼的路。即便如此,也依旧有出逃的人。阿明的两位离院盟友说,曾经有人打烂了三楼男厕的防盗窗,纵身跳到二楼的平台上,被外面接应的人带走了。
除了集体出游,入院后唯一的外出机会是去隔壁四院大楼里体检。一位在四院工作的保洁人员曾见到网戒中心带人过来做B超,治疗者被夹在中间,双手与两旁的陪护人员绑在一起。
这里不仅接收网瘾少年。在正式的对外宣传中,这家中心除了叫“网络成瘾戒治中心”,还挂上了“青少年危险行为干预中心”,“性格缺陷矫治中心”和“问题家庭诊疗中心”的名头。
据其官网介绍,网戒中心接收的范围为“痴迷网络、逃学厌学、离家出走、撒谎叛逆、漠视亲情、仇视父母、结交损友、打架斗殴、偷摸抢骗、早恋同居、游手好闲、享乐纵欲、自卑孤独、自暴自弃……,让家长头痛,让老师头痛,让社会头痛的‘问题孩子’。同时也能很好地治疗因性格缺陷或其它原因引起的严重偏离正常生活轨道的40岁以下成年人,他们入院后都称为盟友。”接收年龄为“10岁以上任何年龄段”。
网戒中心负责人杨永信
神秘的13号“治疗”室阿明:生不如死
每个新人都要进13号室。即便2009年之后,仪器换成了“低频电子脉冲治疗仪”,这个房间依旧拥有让新人闭嘴听话的魔力。
13号室不大,不到二十平米,有两道门,两层窗户,陈设简单,一张蓝色小床,两把椅子,靠窗的柜子上摆放着仪器。杨永信不喜欢“电击”这个叫法,他总是纠正说,这是“低频脉冲治疗”。盟友们只能用“治疗”指代13号室里发生的一切。
阿明告诉荔枝新闻记者,入院第一晚,他住在一间专门病房里,三楼4号小室,睡着他们一家,还有三名网戒中心的班委和一名接待。他哭了一夜,想跟父亲说话,父亲拒绝回应他的恐惧,只重复着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既安之,则改之。”
“那一个晚上,我特别恐惧,感觉世界都塌下来了。”阿明说。后来他才知道,整晚的一切都被班委记录下来,如果他提到“想离开”,或者情绪激动,这些都会被汇报上去,他也会被再次送入13号室。
与阿明同年入院的张楠,同样屈服在13号室里。他在家里看电视,父亲带着几个人把他按在床上,打了镇定剂,塞进车里,送进了网戒中心。从13号室里出来,这个法律意义上已经成年的男孩告诉母亲,他要离开这里。话音刚落,几个大汉又把他抬进了进去,他还没来得及说清楚里面发生的一切。
关于“治疗”的疼痛,总是有两种完全对立的说法。“生不如死,很痛苦。”阿明说:“如果在做的时候可以选择死,那一定是选择死。手不能控制得扭曲,像蛋卷一样。”
比电手更痛苦的是电击头部:“脑袋里嗡嗡的,嘴里根本发不出声音。”在这个安静、封闭的13号室里,“接待”们需要按住接受被“治疗”者的手、脚,用纸巾捂住他的嘴。遇到反抗激烈的新人,七、八个“接待”还会把他抬进13号室,这被称为“起飞”。
一位曾任家委的父亲对孩子的改变很满意。他说,孩子在日记里写道,“治疗没有拔牙疼”。他承认自己没有亲眼见过儿子做“治疗”。
杨永信对此的解释是,每个人有个体差异,承受能力不同,“就像打针,大部分人打完了没事,有人就会晕针。”他说自己腰不好,也会用这些仪器刺激腰上的穴位。
记者尝试“低频脉冲”治疗,手指肌肉不受控制地缩了起来
一位山东的记者尝试了一次,虎口消毒后,前后扎下两根细长的针,两根导线将针和仪器连接在一起,仪器通电后,手指肌肉不自然地扭曲收缩起来。他描述被电的感受:“麻,不太疼。”包括阿明、张楠在内的四位前盟友对此表示质疑,他们称自己做“治疗”时,一只手上的导线至少是四根。并坚称:记者的体验过程与他们的不是一种治疗方式。
网戒中心的生活:没有隐私没有秘密
中心里的日子固定且有规律。阿明说他必须每天早晨6点起床,15分钟内洗漱完毕,叠好被子。在经过慢跑、俯卧撑、踢腿等军训内容后,必须在早餐后集合吃药。有人会来检查,让他们张嘴,抬舌头,晃脑袋,而后是五到十分钟军姿——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偷把药吐掉。
打扫卫生后是去大教室上点评课。点评课通常从唱歌开始——曲目是《网梦醒来》、《爱的力量》、《跪羊图》、《父亲》、《母亲》、《天亮了》和改了歌词的《常回家看看》。这里要背《三字经》和《弟子规》。
唱歌和背诵会有人抽查,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记住。阿明花了一个月,学会了这些歌曲。
网戒中心走廊贴着宣传照片
你必须要写日记,这种日记被称为“晾晒”,它的内容将会呈现在点评课上,无论是否涉及到个人隐私。点评课后,被记录在《心理导入本》上的盟友就要去13号室,接受“治疗”。
家长会在这里24小时陪护着(除了13号室),他们会一起吃饭上课,看着他们训练,甚至家长给盟友们上英语和语文课。
与之对应的是庞杂详细的规定,比如地上不能超过三根以上的头发,不能在规定时间之外进入小室,不能大笑,不能交往过密,不能对异性盟友产生好感,不能互传纸条,不能在点评课上睡觉,不能唱任何流行歌曲……
举手必须五指并拢,手臂贴着耳朵笔直向上,写字必须一笔一画,点评课笔记必须记满两页,课上集体唱歌必须大声,特餐(青菜豆腐)必须认真吃完……
这些规定被归纳进“心态”、“卫生”、“职责”、“亢奋”、“兴奋”、“坐姿”、“写姿”、“笔迹”、“睡觉”、“无聊”、“被子”等类别中,每个类别对应不同的“圈”数。如果你触犯太多,将会被定为“典型”,进入《导入本》名单里。
一位前盟友提供了一本从2021年8月21日启用的《心理导入本》,上面记录着60堂点评课后做“治疗”的盟友名单。“治疗”的原因五花八门——军训典型,日记课典型,兴奋典型,出逃嫌疑,自创风格,锁门,狡辩,不听家长话,经常一个人上厕所,吃规定外食物,工作职责不到位,吃特餐不认真,厕所内说话欠考虑,ZDQH(重点强化)等;而让他们做“治疗”的命令发起者,有“杨叔点名”,“邱哥点名”,“云姐点名”,“家长建议”,“班长建议”,“开门就进”(即如果当天有他人要做“治疗”,此人也需要做“治疗”),“三次激励”(激励,即前一天统计出圈最多的几个人,超过三次就需要做“治疗”)等。
盟友提供的“《心理导入本》”,记录做“治疗”名单,治疗原因五花八门
日记上任何内容都有可能在点评课上公布。为了安全,你可以写的是“对点评课的感悟,对杨叔的感激,对父母的愧疚”。只有还抱有“隐私观念”的新人,才会在日记里写“我好害怕”,“这里是邪教”,“我想回家”。
老盟友很少会告诉新人这些,阿明说,被“治疗”多了,你也就知道了。
这里鼓励互相“举报”。杨永信不同意“举报”这样的说法,他更愿意称之为“情况反馈”和“问题反馈”。“问题反馈”带来的好处是可见的——盟友可以减圈,获取信任;家长认为上报问题会让子女改变得更快,更符合要求,他们甚至有时会建议让子女做一次“治疗”。被举报者则面临“加圈”的惩罚,对盟友而言,圈数太多就会做“治疗”;而对于家长,一个圈就等于10元钱。
阿明曾被母亲上报过,于是他上报母亲“在点评课上翘腿”作为报复。母亲被罚了钱,阿明也减了圈。但在之后几天,母亲开始找碴,批评他“被子叠得越来越差”,“心态浮躁”。母子关系更加恶劣。
家长:网戒中心是拯救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只以“眼见为实”为逻辑,家长们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对中心百般维护:他们24小时陪护在孩子身边(除了13号室);这里没有军训学校的暴力殴打,还会学习国学;一直桀骜不驯的孩子在数月之内变得乖顺听话,举止规范;点评师会教导孩子遵守孝道,也会指出父母的错处;孩子会与他们抱头痛哭,痛改前非,更不用提时常回院做分享的“成功案例”——他们以前曾是网瘾少年,瘾君子,混混,在网戒中心“治疗”后,开始认真学习,努力工作,“符合社会主流”。
对中心的骂名汹涌而来时,家长们觉得愤怒,无法理解。他们不能接受网上对于“家长愚蠢”的指责,并认为网戒中心是拯救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网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痛苦。
送孩子来此的父母并非是网友口中的“没有文化”的人,他们有老板,公务员,医生,甚至有大学教授。“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们家长又不是傻。”按照中心的收费标准,每月的住院费是6000元左右,这不包括吃饭的费用,父母中必须有人全天陪护子女。
发酵的舆论只改变了家长们对媒体的态度——他们在网戒中心楼下巡逻,警惕来访的陌生人,并对表露身份的记者拍照录像。
不听话还要被抓回去“这个更可怕”
阿明又被抓回去了。这个暑假的第一天,父母带着一个壮汉,把他从10楼带下后,强行塞进了一辆面包车。他的双手越过头顶被绑在车后座上,嘴里塞了东西。他知道自己又要回临沂,接受“再偏”的治疗过程。他将会戴着黑色的名牌,在点评课上悔悟自己出院后没有战胜心中的恶魔。在阿明看来“这个更可怕”。
在盟友们口中,由“热心家长”组成的别动队是令人恐惧的存在。只要经得父母同意,他们就会迅速把人抓回临沂,无论你在中国的哪个角落。阿明听父母说,与他同届的一个黄姓女孩从江苏逃去了西藏,但还是被带回了网戒中心。在2009年的媒体报道中,一位刘姓盟友也是被三名强壮的家长放倒,塞进了面包车,而他的父母当时就在楼梯旁看着。
车开到了临沂。他们在一家小宾馆里稍作休息,父母和那个陌生壮汉聊了一会后就睡着了。阿明打开二楼房间的窗户,跳了下去。他还穿着中心里统一的迷彩服,坐上了去车站的公交车。
从临沂到青岛,再到北京,阿明辗转逃了十天。他最终和父母达成了妥协,他会老实听话,开学后回学校上课准备出国;父母也放弃将他带回去“治疗”的想法。
据介绍,这次的重返之旅仅仅因为阿明和在网戒中心认识的同伴所组建的“反杨”QQ群里发表了对网戒中心控诉的言论。因为这个言论,网戒中心负责人杨永信找到了阿明的父母,表示这种“反动”情形表明阿明并没有彻底治疗好,要再次进行治疗。而更让阿明父母感到愤怒并坚定将他送回的原因是:阿明擅自接受了媒体的采访。这些天,阿明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而父母告诉他,将要没收他的手机,他很怕自己随时就被强行带往那个他口中“生不如死”的地方。而身边没有人能够救他。
律师:暴力戒网有可能触犯法律
江苏德善律师事务所律师汤旭东表示,我国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明确规定: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应当根据未成年人的年龄和智力发展状况,在做出与未成年人权益有关的决定时告知其本人,并听取他们的意见。本案中,孩子的父母在违背未成年人意愿的情况下,强行送他们去网戒中心,已经侵犯了孩子的合法权益,对于这种侵权的行为,未成年人保护法也有明确的规定: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不依法履行监护职责,或者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由其所在单位或者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予以劝诫、制止;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由公安机关依法给予行政处罚。孩子在无法忍受暴力戒网的情况报警,应当得到公安机关的庇护。
关于网戒机构是否违法,汤律师指出,目前社会中确有一部分有资质的所谓网戒机构,它虽经过卫生部许可挂牌,但是,许可经营的前提是合法合规,对网戒中心经营过程中的不规范治疗手段,应当由有关机关进行监管。本案中,网戒中心把孩子的日记等公布,这明显是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侵犯未成年人隐私,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由公安机关依法给予行政处罚。
此外,暴力戒网行为如果造成未成年人人身财产损失或者其他损害的,依法承担民事责任,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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