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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见习记者 杨书源“那种专注、那种迷恋、那种爱慕……那种表情是我们一直渴望从孩子身上得到的,也是他们一点点都不舍得给予我们的……”杭州中学教师蒋潇潇一篇斥责手机游戏令未成年人沉迷的文章,近日网上疯传,广泛引发关注。
1年半前的李玲,同样“嫉网如仇”。当时,15岁的儿子小群提出休学,改以网络游戏度日。直至休学前,小群的成绩在成都最好中学仍名列前茅。
而今,李玲终于平复。今年3月,她建起网瘾少年家长的微信群。这是一个入群者连基本寒暄都少有的线上平台,每天从清晨到深夜,感叹号和问号布满屏幕。可恰恰是这个有着切肤之痛的家长群,却不对网络游戏口诛笔伐。家长们聚焦自身,努力做出每个可能将网瘾孩子拖出泥淖的细微改变。
短短数月,微信群通过人际传播,汇集了168位家长。“问题少年家长”,是外界给这群父母的标签,因为他们的孩子绝大部分因迷恋网络游戏而休学。
但在李玲眼里,“为孩子纠偏”,并非他们相聚的主要原因。“我们谈论的是父母的自我教育和改变。”李玲为微信群取名为“父母身教志愿者服务队”。
“在这里,没有绝对正确和权威。我们试图理解孩子们,理解所谓”网瘾”,直到改变真正到来。”
就在李玲建群的同一个月,已和母亲并肩鏖战近1年半的小群卸载了家中的电脑游戏。
【征兆】
小群卧室墙上,清晰可辨一些字迹:“李玲是后妈”“给李玲60刀”“他们两人无论怎样都会挂的”……这曾是小群的“诅咒墙”。
李玲有一面“反思墙”,在家中客厅。墙上有张A4纸,写着“一切问题源自于我”。这面墙的存在始于2015年12月8日。
那一天,小群和父亲关于“一边吃饭,一边打网络游戏”的争吵,越演越烈,很快,正读初二的小群毫无征兆地休学了。
他将自己困在房内,不洗澡、不换衣服、不说话。几月后,未经修理的头发炸开,只有双耳至头顶的那一片,因为受打游戏用的耳机带子挤压,呈“局部塌陷”。
李玲几近崩溃,但她还是尽可能冷静回溯。她渐渐意识到,孩子休学并非“毫无征兆”:因为不堪忍受父母教育意见不统一,小群曾经跑到5楼阳台,准备往外跳;一次被父母训斥,他忽然将风筝线一圈圈紧紧缠绕脖子,勒出鲜红印子。
李玲自我反省:她对孩子寸步不离,哪怕孩子已考入成都以高升学率著称的私立中学,她仍不放心他单独坐哪怕一站公交车。
这源于小群两岁时高烧导致的突发休克。“他万一在路上晕倒怎么办?”李玲问自己。
此外,李玲对应试教育的焦虑愈甚,总在孩子还未完成作业时就不断催他去练习兴趣特长。小群和母亲争辩,一吵就是1个多小时,往往作业和特长练习均未完成,挂着眼泪入睡。
“网络游戏,成了孩子最后的出口。”当李玲在家长群的线下交流中坦言困境时,一直痛恨孩子沉迷电子竞技的周昉仿佛明白了:或许儿子小书的休学,是孩子眼里一次期盼已久的“感冒”。
每年冬天,周昉的妻子都会把小书用层层衣服包得严严实实。一年冬天,小书突然在家穿起短裤,母亲勒令他换回羽绒服,小书反抗:“妈妈,请你让我感冒发烧一次吧!”
小书和小群是同寝室的同学。在周昉夫妇刚入家长群时,小书尚未休学。每天,周昉的微信都被家长们彼此之间的鼓励刷屏,他意识到:孩子的网瘾,不能硬来。小书“和平休学”了。
令周昉吃惊的是,小书甚至有条不紊地说服年资颇深的教务长,同意了休学申请。
那一刻,周昉强烈感觉到:孩子真的已是独立的个体,他在用他的方式和周围一切建立联系——家长必须尊重。
被孩子网瘾逃学问题困扰的马亮,看到李玲的帖子后,当晚就和李玲约在成都一家茶馆。
“你的孩子没有问题。你只是一味放大他身上的缺点,掩盖了优点。”李玲斩钉截铁。
而此前,马亮甚至和妻子做过各种放弃孩子的假设:给他租房,给足够的钱让他单过,眼不见心不烦;把他送到全封闭学校,用非常规手段戒网瘾……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马亮说。
王旋是群里为数不多的女生家长。今年3月底,她的女儿小楠休学了。“女儿躺在床上,除了打游戏需要活动的手指和眼睛,身上没有任何活动的地方。每天靠吃一点点东西维持生命。”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备战中考?”入群之前,王旋几乎天天逼问女儿这个无解的问题。
听了李玲“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开导后,王旋才忆起那些不止一次发生的小事——忙于工作的王旋夫妇连带小楠去买衣服都不耐烦,而小楠偏爱在这时玩躲猫猫。王旋如今体会到,这是孩子的反抗方式,也是寻求更多关注与爱的方式。
【转机】
许多人都曾劝李玲带小群去看心理医生,她坚决抵制。她记得一位精神科的医生朋友在闲聊时对她儿子说过,“小群,你在学校一切正常,在家里常常失控,这说明你的家庭存在问题”。
“尊重孩子,最起码要尊重他平等发言的权利。”李玲找来一根“发言棒”,召开家庭会议,要求每人发言都需持此棒,“很神奇,我们手里拿着发言棒,就可以心平气和陈述观点,再没有争吵”。
去年9月一个深夜,23时,小群关掉电脑、进屋睡觉。此前,他每晚打游戏都到凌晨。
全天候“盯防”孩子的李玲,被震惊了。
不久,小群提出转学去一所国际学校复学,继续学业的同时为出国留学做准备。看似“大获全胜”,但李玲深知这只是华山第一步。
复学后,小群打电话吐露又一次休学的念头。李玲没有表态,鼓励小群讲述观点。还没说完,小群后悔了:“不行!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一年学业完成。”一场潜在的休学风波,在李玲的冷处理中被化解。
李玲内心明白:她在孩子的成长路上走了弯路。但究竟如何克服惯性,她一时难以回答。
困顿之时,她在书店翻阅了一本早些年的家庭教育畅销书——《改变孩子先改变自己》,作者贾容韬是一位父亲。十多年前,贾容韬上高二的儿子贾语凡沉溺于网吧打游戏,成绩跌落至倒数第一,还打群架差点被开除。贾容韬虽极心痛,却仍平心静气,开始“整顿”作为父亲的自己。
“我有大男子主义、大家长作派,给孩子的精神支持少。”他关掉了效益不错的厂,当起“陪读父亲”。现今,贾语凡已从北师大心理学硕士毕业,和父亲一起走上改变更多家长的教育之路。
李玲直奔北京找这对父子。贾容韬给她开了一味“药”:坚持给孩子提供无条件的爱;即使孩子在网络游戏中自我沉溺时,也应付出同等耐心。良药苦口。而且,知易行难。“她一结束考试就匆匆赶回家,像是吸毒的人在找毒品。”这是休学的小楠在母亲动员下回学校参加模拟考后的情景——孩子边走边哭,王旋一路紧追,坚定地说:“今天我们聊一聊,妈妈陪你。”
沟通后母女俩决定:如期参加今年中考; 以补习班的适度补课替代学校学习。
然而,有天上午补习完,小楠正打算逃学打游戏。送来午饭的王旋平静告知:“我就是给你送饭的。下午做什么,你自己做主。”
小楠还是走进了下午的课堂。课程结束,王旋发现女儿脸上流露出少有的轻松。“我让孩子发现,遵守规则可以带来成就感。”
一直被家人认定患有网瘾的小书,休学之后,作息居然十分有序。他坚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内容就是电竞。他慷慨激昂地告诉父亲周昉:“我想在很短时间内把电竞游戏玩到大师级别。”
周昉告诉妻子:我们只有接受他,他才会用同等的理性对待家中成员。
周昉夫妻开办家庭读书会,重拾阅读习惯。现阶段拒绝读书的小书被请来当评委,给父母分享的故事打分。有次,父亲讲了“含沙射影”的劝学故事,小书未有抵触情绪,反倒给出读书会他打的最高分“97”。
“他们现在依旧网瘾缠身,这是他们成长路上撕皮连肉的痛。父母能做的,除了永远的尊重、鼓励,就是放慢脚步给予更多精神滋养。这种爱,本就该一如既往。”微信群里一位家长写道。
【误区】“或许网络游戏本身并非小群陷入网瘾的根源。”当这场成长危机渐趋平静,李玲想起一个事实:孩子早在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玩网络游戏,但直至休学前,他仍未沾染网瘾。
休学之后,网络游戏才成了最后的避风港。
母子俩眼下谈论对网络游戏的态度,竟是“感谢”——网络游戏中优秀玩家可以获得鲜花、掌声,有时能弥补现实生活中不被父母认可的缺憾。
至于王旋,她甚至一直认可网络游戏给女儿在社交上带来的拓展意义:“休学后,这是孩子和外界接触的几乎唯一通道。游戏里有她的同龄人,还有比她年长的大学生。”
王旋明白,一旦她能陪伴女儿重新面对现实世界中的各种关系和情感,网络游戏就不再是孩子生活的主线。
周昉夫妇对网游的情绪,也渐渐从强烈抵制变为理性客观。
有时,周昉告诉妻子:“现在电竞都有大学专业了。放手让他搏一搏,要是真能上道,也挺好。”
可有时,他又觉得游戏终究还是不可信,就自我安慰:“人生很长,走歪路耽误一两年没什么。”
妻子却持不同意见:孩子怀着理性想要在电竞行业闯出一条路,父母为什么固执己见,要让他回到父母认为的正常轨道?家长应在他目前只有游戏的世界里,填充进多元的世界观和知识,让他看到更多可能性,并相信他会做出最适合的选择。
“网络游戏并非不能和孩子未来生活并存,无论是以职业或是爱好的方式。”这是周昉夫妇目前达成的共识。
去年5月22日,小群受贾容韬父子的邀请,赴京演讲。台下坐了100多位正陷于家庭教育危机的家长,其中网瘾少年家长占大部分。
“原本我以为儿子会拒绝,但他欣然答应了,他说要为和自己遭遇过相同困境的孩子发声。”李玲觉得,这举动说明小群心里的一些事情“真的过去了”。
“我曾经在休学后一度想要成为职业网络游戏玩家,但现在,我更想成为一个改变世界的人。同时,我决定离开网络游戏,因为我发现在那里我并不能获得改变世界的力量。”小群在台上掷地有声时,李玲持着手机录视频的手颤抖了。
“网络游戏成瘾,只是家长们看到问题的最表面现象。”以疏导网瘾少年作为日常工作之一的贾语凡认为,网络游戏对于他所接触的未成年人,是一种普遍的生活形态、社交方式。
贾语凡说,青春期孩子网瘾成因的共性,是他们大多在成长过程中遭遇冲击却求助无门,只能将安慰和寄托诉诸网络。“父母对子女的教育失去了平常心,强力手段、苦情戏等成为家长自认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真正的危机是从这时才开始的。”
贾容韬同样认为:网瘾少年折射的是当代家教误区,而改变家庭生态远比切断孩子和网络游戏的接触更实际。
【成长】
今年母亲节,母子一同逛菜场,小群从李玲的视线里“丢了”,但李玲极力克制住寻找的冲动。回家时,她发现孩子捧着鲜花笑意盈盈站在楼道门口。
小群卧室那面曾经的“诅咒墙”,而今,多了一个巨型的叉。小群说,这表示“之前话语一切作废”。
贾语凡数年前就计划站在网瘾孩子的角度发声。可他的声音,对当时的家长而言微不足道。“家长们那时都认为,网瘾孩子本身是犯错的,无发言权。”
现实从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种教育理念的合理性——父子俩共帮助1200余名网瘾少年走出虚拟世界,其中500余名辍学孩子重返校园。
当小楠遵守与母亲的承诺走出中考考场时,王旋告诉女儿:“我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家庭时光。你参加中考那一刻,我们就已经成功。”
小楠主动对母亲说,未来高中学业可能会加重,但她放心不下游戏账号,想请母亲代为管理。
“行!我每天早起晚睡一会儿,帮你打理。”王旋允诺时,眼眶潮湿。
儿子小涛的生日即将到来,马亮想顺孩子心意给他买游戏显卡。可小涛思来想去,拒绝了:“不需要买那么贵重的礼物,等明年成人礼再说。”
这是几年里,父子俩少有的相互迁就和默契。
“我不再严防死守,忽然就发现属于我自己的时间、空间变多了。”李玲觉得,被解救的不仅是孩子,更是她自己的生活。
她计划报考心理咨询师,举办亲子关系的演讲和帮扶会。小群问她:“妈妈,你的首要目的是帮助更多家庭还是获取商业收入?”李玲答,当然是前者。小群回应:“那你就去做吧。”
两个月后,小群将赴英国继续高中学业,这是李玲第一次放手让小群替自己的未来做决定。
身为母亲,李玲至今仍走在一条永无休止的成长路上。
采访前一天,她告诉记者:小群明天要去美国参加模拟商业竞赛,她必须先帮忙处理一些事。
次日,她急匆匆告知,采访可能要推迟1小时——因为儿子的飞机晚点,她要陪着。
然而,最终她提前了1个半小时到达采访地点。她的语气混杂着轻松和惋惜:“我本来想陪在候机厅。只一眨眼工夫,他却消失在安检入口,就像是在从小长大的城市,坐着公交车去熟悉的地方一样,朝我挥挥手。”
“哪一天,能习惯地放心看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作为家长的我也就毕业了。”李玲的嘴角有了笑意。
正如她听贾语凡演讲时牢记的那句话,“家庭教育真正的成功,是父母与孩子在真正意义上作为个体的分离,是看着孩子远去拥抱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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