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G夺冠|一代网瘾少年何去何从？

没有人想到，最早点燃今年冬天的，会是一群玩游戏的年轻人。

IG夺冠之后，这群年轻人都疯了。

他们裸奔、欢呼、庆祝、拥吻，中老年人则在一旁，石化为了表情包中的猿人。

其实，只要想起十多年前北京申奥成功，和中国足球踢进世界杯的画面，这一代年轻人的心情就不难理解。

叫兽易小星在社交网络上，转了一句朋友的话，说：

“为什么你会听到年轻人的欢呼？因为这是他们不被理解的少年与现在，在此刻得到了正名。”

在网络游戏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青春里，“爱玩”就像一种原罪.

当“游戏”被不负责的媒体与专家，夸大为“电子海洛因”时，每个家长都相信，只要沾上，轻则学习下降，重则家毁人亡。

我问一个Souler，IG夺冠之后，他什么感想。

他以前多少也混迹过电竞圈。

他说他相对比较冷静吧，对于他们这一代，以及更早的人来说，IG夺冠可能太迟了。

相比召唤师峡谷，他更关注隔壁的暴雪嘉年华，最让他振奋的，不是《暗黑破坏神》的手游，而是War3的重制。

熟悉的开场CG和兽人旗帜，在全场的山呼海啸声中，他看得老泪纵横。

那是属于他的，初代“网瘾少年”的青春。

野蛮年代：2000-2005

从戒律之火到禁忌之门

“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唐诺

如果用一种网络考古学的语气来说，中国最早的网络游戏可以追溯到本世纪初，2000年的那个夏天。

历时4年开发，从文字MUD到图形，来自宝岛台湾的《万王之王》，开启了大陆的网游大门。

紧随其后的是《石器时代》，它的名字就像这片网络世界的代名词：蛮荒而充满了诸多可能。

2001年，《传奇》诞生。

2002年，《魔力宝贝》引进。

2003年，《梦幻西游》发行。

那时改变潮水的方向很简单，只需一款新网游，这个世界，就有最多的社会青年和年轻学子，都会无条件地涌入网吧。

于是网吧取代了街机游戏厅，逃课也不再漫无目的。

同一个网游，同一个梦想。

即使没有GPS，即使不用统治世界的诺基亚和摩托罗拉，家长和老师心里都有一张城镇网吧分布地图。

孩子失联不要紧，网吧网管来帮你。

那时一夜暴富的方式也很简单，趁家用电脑还没有普及，三个字，开网吧。

然而，经济上的暴利从来无法驱除社会上的暴力。

在2002年夏天，北京发生了轰动一时的蓝极速网吧纵火案。

4名未成年人出于报复心理，用5块钱买的一升多汽油，点燃了网吧门口的红毯。一场大火，致使25人死亡。

也把黑网吧存在的安全隐患，暴露在了全国面前。

自此，国家加强了对网吧的管理。甚至有意见说，要建设适合未成年人上网的健康网吧。

但大火退却之后，黑网吧依然风行如故。

暂时的停业整顿，并未令数以万计的线下网吧元气大伤，赚不了钱的“健康网吧”在提议中被搁置了。

网吧用一张“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宣告了自己的合法性。

可是，推开那扇禁忌之门，里边仍然满座衣冠皆学生。

大部分来上网的，还是未成年人。

所以，即使“电子竞技”在2003年，就已经被国家体育总局列入了第99个正式体育竞赛项目。

即使在2005年年末，War3选手Sky，以“人皇”之名，第一次让五星红旗飘扬在全球电子竞技的最高峰。

也未能改变全社会愈演愈烈的拒绝“电子海洛因”之声。

矛盾年代：2005-2010

电竞之王与杨永信的发条橙

“硬是强迫生机勃勃、善于分泌甜味的人类，挤出最后一轮橙汁，供给留着胡子的上帝的嘴唇。”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橙》

2005、2006年也许是最早属于中国电竞的黄金年代。

Sky连续两年获得了WCG世界总决赛冠军，鼓励许多有志于电子竞技的年轻人。

他们或许其貌不扬，或许在长辈眼中一无所长，可他们避开所有人，偷偷打开War3界面，摸到鼠标和键盘时，会发光。

但主流社会仍对电子竞技闪烁其词，遮遮掩掩，甚至恶言相向。

就连sky这位电竞之王向家人宣告：“我是真正可以代表国家参赛的运动员了。”他的父母在当时，依旧不能理解孩子在做什么。

因为报纸和电视上，白纸黑字的“电子海洛因”，比缺乏宣传和市场的“电子竞技”更容易让人深信不疑。

2007年，教育部等八部委联合推行了只针对未成年人的防沉迷系统，定义了“健康”、“疲劳”、“不健康”的游戏时间。

然而，喜欢一刀切的中国家长们，从来不觉得游戏“健康”。

2008年，随着纪录片《战网魔》在央视开播，号称“网瘾治疗专家”的杨永信第一次被推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在这之前，这样的“网瘾戒疗中心”已经存世多年。

擅长使用电击等强制手段“治疗网瘾少年”的杨永信，被无数家长尊为“救世主”，而他的“戒疗中心”就是教堂。

“迷途羔羊们”只有听话和服从，才能得救，重新回归尘世。

杨永信也许是个电影爱好者，他的治疗方式与库布里克的《发条橙》如出一辙。

在《发条橙》中，为了拯救具有暴力和淫乱倾向的失足青年，监狱也推出了特殊的“人格治疗”。

治疗完成时，痊愈的年轻人，会对这类念头产生极强的生理厌恶，呕吐。

矛盾的是，在当年的新闻播报中：一边是《战网魔》，苦心孤诣，全民与网瘾做斗争，患“网瘾”者丧失了为人的资格；一边是数据统计，中国网民数量达到2.9亿，超过美国，跃居世界第一，喜气盈门。

而作为奥运火炬手的Sky和以他为原型的电影《电竞之王》，则淹没在了《战网魔》的呼声之中。

对于这部同样制作粗糙的电影，有评论说：

“中国电竞可能就像这部电影，想说玩游戏也能玩得有理想；但不管怎么表达，就是表达不好，最后还是沦为一群不爱学习爱游戏的人，互相找存在感也互相排挤的地方。”

是啊，看社会身份就知道了，玩电击的比玩游戏的，更能掌握话语权。

只有历史记住了一切。

就在央视播出《战网魔》的第二年，几位专家教授还借助电视平台，声讨网游是精神毒品的时候；丢失了《魔兽世界》代理权的第九城市，正在为其首款3D回合战略网游《王者世界》，举行隆重的公测发布会，而发布会的地点，恰好就在“中央电视塔”。

也许当时，就连最权威的电视台，对待网游的态度也飘忽不定。

而最长袖善舞的马云，当年也紧跟社会风气，宣称：“阿里就是饿死也不做游戏。”

都说30年河东，30年河西。30年还没到三分之一，阿里巴巴就开启了游戏业务。

2009年公布的网瘾标准——“一周上网时间达到40小时”，现在看来更是个笑话。

按照这个标准，也许每一个互联网公司都需要一个杨永信，就像每一个学校都需要配备校医。

然而，杨永信和他的信徒仍活跃在各个舞台上。

到了2010年，在国家一步步规范网游，推行实名制，试图让这个行业朝规范、有序的方向前行的时候，依旧有政协委员提议，取缔社会网吧。

时至今日，杨永信还是一代网瘾少年的梦魇。

当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里，臭名昭著的13号室，传来疑似孩子的尖叫和哭喊声时，许多人都认为杨永信必将卷土重来。

即使医院辟谣说，“网瘾戒除中心已于2016年8月关停”，医院也失去了人们信任。

那些当年从“网戒中心”幸存下来的年轻人，如今仍在社交网络上，每日一问：“杨永信死了吗？”

杨永信的网戒中心没死，医院说它至少活到了2016年，雷霆萨满杨教授的传说还在一切有网络的地方续写。

而当年成就Sky的电竞界奥林匹克盛会，WCG，死于2013年。

洗牌年代：2010-2018

WCG与IG的冰与火之歌

“魔兽终将退出舞台，有一天英雄联盟也会。”

——《爱与战2》

2010年后，许多网吧转型成了更高档的消费场所，网咖。

重启的《魔兽世界》借助新的资料片“巫妖王之怒”，实现了中国大陆的服务器与全球同步，但渐渐无以为继了。

2011年，玩家活色生香的“夏日裸背”行动，被视为魔兽疲软的象征。

同年，CF的同时在线人数突破300万，超过《梦幻西游》271万的纪录，打响了竞技类网游占领市场的第一枪。

而大厂腾讯借势代理了已经在国外诞生两年的《英雄联盟》，也就是LOL。

WCG死掉那年，国内外许多网游也都相继停运了。

停运的不光是网游，还有杂志，《家用电脑与游戏》《大众软件》等平媒也相继停刊。

这一年，上海建立了自由贸易区，其中“商贸服务领域”包括“游戏机、游艺机销售及服务”，让中国实行13年之久的游戏机禁令正式成为了历史。

PC端不再是玩游戏的唯一选择。

到了2014年，手机游戏的收入首次超过电脑网络游戏，业界开始散布“PC游戏将亡”的声音。

2015年，中国游戏市场规模超过了美国，成为世界第一。

那批玩魔兽的中国初代网瘾少年，也都步入社会，成为了社畜的一员。

尽管他们在2016年，为《魔兽》电影贡献了全球超过一半的票房总收入，但仍改不了电影亏损了1亿的现实，两年后，电影道具被拍卖，没有续集。

就像他们改变不了自己为“游戏”和“电竞”正名而无果的青春。

从War3的战场退出，一位改玩DOTA2的Souler说，IG在S8上夺冠，很多人说等了7年，举国欢庆，他觉得有些夸张了。

早在前年的TI6上，也有一支像IG一样此前名不见经传的队伍，Wings，这批队员当年被称为“护国之翼”。

Wings的年轻人在总决赛中击败了北美的DC，于是在夺冠现场，终于又一次再现了升起五星红旗，全场合唱国歌的惊人场面。

Souler说他在南京，从凌晨12点，一直看到第二天快中午，在寝室里仰天长啸、捶胸顿足，室友觉得他疯了，他觉得这辈子值了。

每一代年轻人都有值得他们付出青春与热血的东西。

就像短片《爱与战2》里，一个喜欢LOL的女生说的：“魔兽终将退出舞台，有一天，英雄联盟也会。”

我们为什么不抓住眼前的一切，好好庆祝，好好告别呢？

毕竟，每一批为青春正名的年轻人，他们的青春，也所剩无几了。

至于最后，正名与否都不重要了。

也许，这群曾经的网瘾少年，会在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赛场上，指着熟悉的“电子竞技”项目，自豪地对低头玩游戏的儿女说：

“看，这是你爸/你妈当年玩过的游戏。”

孩子对你的激动和怀念充耳不闻，他们更在意自己屏幕里的东西。

于是你在孩子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你不善言辞，而那个以前只属于你的屏幕，有你过去毫无保留的爱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