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追光和爱

我的脸上被贱上了一两滴高纯洁的口水,当时的全班气氛之凝重,我都不敢动手擦掉这脸上的口水,因为全班人都知道高纯洁今日要声讨些什么。全班人肃静的像停尸房一样,我都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呼吸,我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大大的“爱”字,想着高纯洁质问的那句话“什么是爱”,这个问题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太巨大了。太形而上了。太无法回答了,甚至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和其他同学等待着高纯洁的解释。但等待是漫长的,似乎过来很长的时间,高纯洁都沉默地伫立在讲台的一侧。似乎哑口无言。她似乎被自己的问题问住了。我想她在飞速地想一个定义来解答这个问题。高纯洁敲击黑板的那几声响,我到现在还能回忆起来。高纯洁顿了一会儿,短暂地环视了班级会儿,叹气地说道:“你们知道吗,关于爱,老师到现在都并没有搞清楚,而你们,又怎么能懂得什么是爱呢?”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听到一个年近甲子的老教师的某种无奈地话语。关于高纯洁的那一刻的停顿和那一叹气声,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明白它的所指。她似乎停顿了很长时间,因为在那一刻,她也在凝视着黑板上那个字。我想当时,她是否也在怀疑自己把这个字写得太大了。而她叹的是我们的幼稚吗,或许未必。她更像叹的是有关她自己的婚姻。而各种缘由,应该早已经变成了尘埃。自十几年前一别,我在初中时就主动想绕开小学的聚会,我在那个时候起就有着不愿进入任何过去回忆的图示。而那时的拒绝却频频被我时下疯狂敲击回忆之门所反讽。理应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了。我一直这样叮咛自己。人是回忆的动物,但不是现在。这是一个声音。祖父晚年就是陷入自己的回忆中近10年,最后死于他最熟悉的记忆的漩涡里。另一个声音是,我必须现在回忆,因为死神倏忽而至,你对未来的任何允诺都荒腔走板。自小学毕业,我再也没有见过高纯洁。如今如果她还健在,想来应该年近耄耋了吧?其实,再也没见过的人,本就很多。比如那个倏忽而过的我总向她借橡皮的同桌,她叫李哲。到现在我都能想起她叫啥。这个句式也适用于我再也没见过李哲。这个句式很普遍。但区别是高纯洁我本可以之后再去见到,但我没有。这样的句式就比前者更令人印象深刻了。那是我主动的避开。源自什么呢。为什么会在本能够而放弃这个句式上我总是得心应手呢。橘子曾经说:“你善于放弃”。我当然得辩解。指责橘子用词不当。我说:“那不是放弃,而是拒绝”。拒绝是我本可以,但是我没有。拒绝比放弃更张扬,更颐指气使。而我渐渐发觉,我厌烦着拒绝的颐指气使。但它却刻录进了我的基因,这使我始料未及。我再次强调的是,我本可以再次见到高纯洁,但是我拒绝了。四年级的期末,我自知我期末考试不佳,有可能因成绩分数为由挨一顿骂。我琢磨着搞点什么消解一下家长的注意力。我打算给高纯洁写一封信。信中我引用了当时一张报纸上的话“我是您手中放飞的鸽子”。而这一句话是那张报纸中那个孩子写给她老师的一篇作文,一篇高分作文里被示范进了报纸的缝隙里。我只记得这句话,原因是当时的我根本写不出来那样的话。我把我炮制的这封信带在身上。上午课间排队上楼的时候,我故意走在队末。因为高纯洁习惯走在队末。于是,在一个合适的契机,即我与高纯洁并排走的时刻,我把信从我肚皮与裤子的夹缝处抽出,迅速递给了高纯洁。尽可能让所有人都不知晓。我看到了高纯洁拿到信的表情,她褶皱里的阴影似乎被几点光照亮了。“老师,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这句话我清晰地记得。不出当时的我的意料,高纯洁在下午的家长会上朗读了这封信。因为在那一刻,全班学生只有我以写了封信的形式似乎在感谢老师的教育之恩。那句“我是您手中放飞的鸽子”就是这炮制的恩的核心。而始料未及的是,当天我忽然发烧,母亲留在家中照顾我,家长会是我父亲去的。我的这一切预谋都是想让母亲去到会场,让她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这封信上,而忘记我考差的成绩。但是,那却是我父亲唯一一次去开家长会,真是巧合。这一幕我从未想让他看到。如果像卢梭的忏悔一样,我该忏悔的是这封信根本毫无感谢高纯洁任何恩情的意思。只是我炮制的一次转移注意力的战术。或许,它精妙之处就在于我当时的身份,我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一切都显得纯粹许多。或许我把高纯洁当成了我这次战略的“受害者”,我拒绝再次相见。或许我怕她拿出这封虚与委蛇的信,然后脸部所有的褶皱因它而亮几点光。而这几点光并不值得亮起。它的出发点根本不是亮起的原因。橘子曾指责这个拒绝的理由太过形而上,橘子认为我当时就是单纯的不想见。根本想不起来什么写不写信的,那时突增的课程与学科无暇令一个孩子想那么多类似哲学的问题。这是对于回忆的总结,当然会升华。她指责我升华的过头了。我于是向橘子强调了一句话:“关于爱,老师到现在都并没有搞清楚。”我必须将这句话升华一下。这与一个年近朝枝之年的老人忽然唱起《丢手绢》一样值得升华。因为在总结回忆的时刻,这些钉子变成了门槛。在当时高纯洁的漫长的叹气声中,忽然有一位同学站了起来,他坐在我的后面,就是李子豪,我现在都能记得他当时的话语,他说:“爱我想就是互相喜欢吧?”高纯洁盯着李子豪看,她凝视了这个孩子好多秒中。现在想来,高纯洁当时并没有想让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所质问的对象并不能理解这个问题,这个连她当时都不太理解的问题。所以她不相信李子豪这个简单的回答。我清晰地记得是,高纯洁的回答是:“孩子,爱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或许,爱确实没有那么简单,但孩子用简单的方式表达着爱。某一日下学,中午,我走到一个广场的花坛中,瞧见同班的两个男生和两女女生分对坐在一个长长的石凳上,他们正笨拙地练习着接吻。而我的到来打乱了这两对“鸳鸯”的节奏。他们纷纷做出尴尬的动作,掩饰着语涉“早熟”的一步。到这里,回忆开始质问我为什么是两对,四个人。在所谓“早恋”的问题上,触碰禁忌需要人多力量大。或许这也是能解释时下未成年人轮奸案一个理由。也就是说,在高纯洁用右手敲击黑板上巨大的红色的爱字时,她班级里的学生早已经在懵懂地尝试着有关爱的东西。在所谓的意义没有莅临的时刻,往往是实践所激发出的欢愉或者失败教会这些年轻的男女们什么是爱。高纯洁希望提前指责她的学生用以警告些什么,但她却在最该下定义的时刻说出了那句“老师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的我脑机制中总不时回荡起来的著名的话。作为一个传统的老教师,或许在那个时刻,必须给“爱”下一个自己的定义,即使这个定义不准确,但是必须强硬地下出来,用以威慑学生那些有关所谓爱的操作太过幼稚与无知。但是在最关键的威慑问题上,一个老教师却止步了。她停滞在爱的定义上,而恰恰是这一停滞,使得多年后的我不断回想起那个严肃而紧张的下午,窗外闷热无比,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偷吃了一袋可乐冰块。在这样一个常规而寻常的一天里,高纯洁在一个关于爱的问题上卡克了。这也是第一次我了解到还有令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捉襟见肘的难题。到此为止,在世俗的角度,高纯洁的这场话剧是失败的。因为她没有给出定义与答案。但高纯洁确实以忽然无语的方式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必须强调的是,祖父忽然唱起《丢手绢》的儿歌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高纯洁亦然。能否给这个荒芜而绝望的世界提出一个问题是决定这个人是否永恒留存的时刻。而这个时刻才会经久不息,历久弥新。我对于高纯洁那个黄昏如雕塑般的举动与试图提前指责她的学生们不懂什么是爱的质问里,又回到了李子豪那句勇敢的答语“爱不就是互相喜欢吗”,这一句答语与这个老教师的名字一样纯洁——互相喜欢——学生时代的爱,纯粹、简单而直接。往后的岁月里,被上一代家长规训的等待,等你工作后,等你进入社会后,等你怎样后,你的选择会更多的。更多了吗?是更多了,上一代的家长没有料到的是新媒介创生的新层级的表达喜欢是多么容易,多赤裸裸以及多么的直接。但这里却失掉了纯粹与简单。增补进去的是条件,是成本,是交易。因此,这一等,李子豪的那一句话在新媒体式爱恋下显得多余而笨重。除却这一句话,我已经探查明晰爱的定义了,是的,唯一的定义,爱是什么,爱是奉献,其他的,都是这个宾语的形容词。再多的给爱赋予条件的形容词都能融到“奉献”这个宾语中,而李子豪那一句喜欢,这个词汇的量级在“奉献”的维度就低级很多了。这就是唯一且回应那位老教师高纯洁的答案,她的那一声叹息中或许留存着她多年来的付出得不到回报的叹气,而爱就是不要求回报,只是语涉付出。爱里没有交易与回扣,爱就是人类一意孤行的单向街。必须该到橘子家了,这段插叙太过凶猛。以至于我在反复确证,我是否走在这单向街中。后来我拒绝了我走在单向街中这句话,我不在任何街中。我只是在去橘子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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